【原创武侠】参商 3

3、

马车回到百草门门前,吟墨掀开车帘请青哥哥下车,沈青疏已歪在车座上,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
这时,薜峥自门内迎出来,抱怨道:“叫你不要管那档子事,你偏不听,这下可好!”一面说,一面将沈青疏扶下车来,与吟墨一左一右架着他回到内室,替他解了披风,将他安置在榻上。

吟墨取来回魂丹喂他服下,片刻,沈青疏方缓过劲来。

薜峥看上去比他要长十岁,素来潇洒不羁,是百草门门主沈问松的关门弟子,也是沈青疏最好的朋友。

薜峥替沈青疏把过脉:“脉像又弱了许多,想是一夜奔波劳损的缘故。你就不能听我的话,丢开那档子事么?现在可好,得罪了孤峰堂,我看你怎么收场!”

沈青疏垂着眼睛道:“如何收场自然是你的事,爹走后,你便是百草门主事,定然不会瞧着我袖手旁观的。”

薜峥恨道:“我与你十来年的交情,就抵不上一个死人在你心里的份量?为了他你宁可拼了这条命,把百草门卷进去也在所不惜?”

沈青疏道:“受人所托,定然忠人之事,庭方虽然死了,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办到。薜大哥,你若不想管,大可置身世外,生死由我便是。”

他知道薜峥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,故意把话说绝了,就是激他,薜峥果然道:“你这么说我,还当我是朋友么?”

沈青疏捂着心口蹙眉喘息,薜峥赶紧拉过他的手腕把脉,替他输入真气护住心口,半晌方道:“你是师父唯一的儿子,于情于理我断断不会不管你的。”

沈青疏气息方定,微微一笑道:“就知道薜大哥义薄云天,我爹不会看走眼。”那世外谪仙一般的人若肯对谁一笑,定然看傻了那人的眼睛。

沈青疏聪明绝顶,几句话便把薜峥拿捏得死死的。薜峥行走江湖,从来眼高于顶、目下无尘,偏偏对沈青疏青眼有加,不仅欣赏他的学识,更倾慕他的为人,为了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。

薜峥道:“刚得到的消息,谢空林已联系上无忧山庄的分舵,发出了烽火连城令。不出意外的话,三天内可以聚集七个分舵的人,至少现在他的性命是无虞的。”

沈青疏道:“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孤峰堂要剿灭无忧山庄,不是一天两天的事。”

薜峥替他掖好被角,又取来安魂香来点上,低声道:“你好好睡一觉,你这病最怕劳心劳力,好生将养着,比吃灵丹妙药还管用呢。”他眼睛里的情真意切是骗不了人的,沈青疏心里流过阵阵暖意,道:“有劳薜大哥了。”心上一松,这才觉得浑身乏力,闻着那淡淡的安魂香片刻就睡过去。

只是,梦里也不得安宁。

穆庭方似乎又在他面前,浑身烧得没一处完好,哭泣哀嚎,痛得在地上翻滚,抱着他的腿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——

“青疏,求你杀了我吧,这么活着比死还难过!”他眼睛被灼伤,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,两眼空洞洞的,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。

三年前,穆家曾是名满金陵的世家,与谢家齐名,穆庭方是穆家唯一的儿子,自小便饱读诗书,又长得俊美绝世,小小年纪便名声在外,被人称为才冠金陵的穆公子。

穆家是诗礼之家,对子孙管教极严,不像谢家,谢家二公子谢空林的风流也是名满金陵,不知道与多少青楼名妓、戏子小倌传出过风流事,又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人。

可惜,一夜之间,穆家突遭大火,十余口加上仆人共有百余人葬身大火之中。穆庭方虽然逃出来,但全身都被烧伤,送到百草门时已奄奄一息。

沈问松与薜峥使尽毕身绝学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,可他全身皮肤已被烧毁,原本清俊无双的佳公子变得如同鬼魅一般,只能在黑屋里苟延残喘。

沈青疏自小多病,几乎出不了大门,便与穆庭方在一起,陪他说话,穆庭方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一切,也包括导致穆家灭门之祸的恩怨。

这三年里的每一天,沈青疏都陪着穆庭方度过,虽然穆庭方脸上身上裹着纱布,躺在那里如同一具还魂的尸体,但在沈青疏心里,他还是月白风清的翩翩少年,惊才绝艳,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来。

在一个雷雨之夜,穆庭方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那一晚,天气极为闷热,对穆庭方来说格外难过,因为他全身的皮肤已被烧毁,汗水无法排出来,痒得如一千只虫子一同噬咬着他全身,只能痛苦地在地上翻滚。

“青疏,你给我一个痛快吧,求求你了。”他抱着沈青疏的腿哀求着,“青疏,不要再管穆家的事了,我怕这件事会把你卷进去——”话未说完,又在地上翻滚,最痛苦的时候,以头撞着墙。

沈青疏抱着他的尸身,他的泪滴在他身上:“庭方,我一定会替你复仇的,你没做完的事我会替你做完,你放心。”等他下葬后七七四十九日,沈青疏便着手替穆家讨回公道一事。

沈青疏忽地坐起来,耳边只有风拂过竹林,万叶千声皆是恨,放眼望去,竹稍上一弯残月无比凄凉。

梦觉尚心寒。

他擦擦额上的汗,再次躺下去,辗转反侧,一夜难眠。

无忧山庄的连山分舵里,谢空林对着一弯冷月默然独立。

这次逃脱孤峰堂四大左使的追捕,得感谢那个在大雨中突然出现的沈青疏,他身边的僮儿小小年纪就身怀绝学,杀了两位左使,并助他击败剩下的两位,一死一逃。

谜一般的人,那般弱不禁风,却又那样虚怀若谷,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。

谢空林向来风流,秦淮名妓,戏子小倌,这些年游戏人间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留过情。

除了穆庭方。

穆庭方是他从小的朋友,两人一块儿长大,穆庭方风光霁月,是金陵名门世家公子中的第一人。谢空林瞧得上的只有他。

可惜,穆家一场大火灭了满门,穆庭方已经死了,他却活在谢空林心里。

这些年来,谢空林虽然阅遍名花,游戏花丛,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穆庭方。

穆庭方已经死了,但沈青疏却是活生生的。他两个虽然长像不一,但两人身上有太多想像之处,一样的孤高如许,一样的飘然世外,一样的博学多才,还有,一样的关心他。

这一夜,谢空林的心已乱了。

他从来不相信有这么蹊跷的事,但这事真的发生了。沈青疏……他脑子里百转千回都是他的身影,不,他一定要找到他,接近他,与他成为朋友。

这时,连山分舵舵主宋子楚走进来:“少庄主,已经发出烽火连城令,其余六大分舵已给了回应,三天内分舵主将在连山分舵聚集,商讨对付孤峰堂一事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谢空林道:“还有,你帮我查清楚百草门的底细,我要知道关于沈青疏的一切。”

“属下遵命。”宋子楚抱拳一揖,退了出去,在门外对着个艳丽女子一使眼色:“去吧。”那女子托着一壶酒,飘然而入。

谢空林坐在榻前,香风拂过,美艳女子奉上佳酿:“少庄主,舵主令我来陪你。长夜漫漫,何不尽欢?”

酒到唇边,谢空林就着她的手喝了,醇酒,美人,人生苦短,乐得逍遥。一手搂过美人儿,眼里浮起三分醉色:“来,小美人,我喂你喝。”自己持壶往口中倒了酒,凑过来哺她,美人儿忸怩了一刻,也就乖乖喝了。

无忧山庄的少主人,风流绝世,家资万贯,哪个女人能够拒绝他的盛情?

美人在怀,伸手搂了他脖子,咯咯地笑道:“少庄主好坏!”

“你可喜欢?”谢空林乜斜了醉眼,三分狎呢,七分风流,一手托起她下巴问道。

“讨厌!”美人儿故作娇嗔,又倒了一杯举到他唇边:“再喝!”

谢空林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双幽幽妙目,清冷空灵,如寂夜的星子。

沈青疏?

顿时心胸如洗,一腔风流绮念都不胫而走。

“少庄主?”美人儿见他发愣问道。

谢空林忽地拉下脸来,将她一把推开:“滚!”

美人儿还在发愣,谢空林道:“滚出去!”

她只好狼狈退去,留下半杯残酒,对着孤灯。

谢空林拿过酒壶一饮而尽。

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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